浓烟滚滚,从古董店的门窗涌出,首冲法租界的夜空,像一根巨大的、耻辱的烟柱。附近的居民被惊动,惊恐的呼喊声和巡捕房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。特务们站在后巷里,望着无法控制的火场,脸上写满了懊恼、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挫败。
公共租界边缘,那栋石库门灶坡间(厨房上面的小阁楼)。
低矮的空间里,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楼下房东老太婆的咳嗽声停了,整座石库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,唯有窗外远处偶尔传来模糊的警笛呜咽,如同鬼魂的哭泣。
老钟佝偻着背,坐在李岸对面的阴影里,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一小撮草席的边缘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他刚刚带来了最新的噩耗:“博古斋”(陈天联络点)被狗围了…火…烧起来了…火很大…巡捕房都惊动了…里面…怕是啥也不剩了…“铁匠铺”(聂磊武器库)…狗扑进去…只闻到硝化甘油烧过的怪味…一地渣滓…还有铅坨子…啥也没捞着…“蜂鸟”(电台点)…拆得比狗舔过的骨头还干净…就剩个破唱片机还在转…”
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,在李岸心上来回切割。他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,破毡帽早己摘下,扔在脚边。昏暗中,他的脸庞如同花岗岩雕刻,线条冷硬,没有任何表情。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,亮得骇人,里面没有泪光,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、近乎虚无的冰冷火焰。愤怒、悲痛、自责…所有激烈的情感都被压缩到极致,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。
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,微微颤抖着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老钟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悲凉,继续道:“…‘鞋匠’(赵明诚)…被拖进南市侦缉队了…狗在给他‘过堂’…‘针娘’(柳云眉)的…身子…狗不让收…说要‘示众’…” 他说不下去了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哽咽。
灶坡间里只剩下老钟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李岸那微不可闻、却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的呼吸声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。
突然!
“笃…笃笃…笃笃笃笃…” 一阵极其轻微、带着特定节奏的敲击声,从灶坡间下方、连接厨房烟道的隐秘传声管里传来!声音微弱,却异常清晰!
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如同强心针!李岸和老钟的身体同时一震!眼中瞬间爆发出警惕和一丝微弱的希冀!这是预设的紧急联络信号!只有最核心的内线才知道!
老钟如同猎豹般无声地扑到传声管口,将耳朵紧紧贴了上去,屏住了呼吸。
几秒钟后,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狂喜,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:“‘掌柜’!是…是‘先生’(吴昊)!信号!安全信号!从吴淞口外传来的!‘先生’…脱险了!!” 这个消息,如同刺破厚重乌云的一道惊雷,瞬间劈开了灶坡间里令人窒息的绝望!
李岸的身体猛地一颤!那双如同寒冰深渊的眼眸深处,那团死寂的火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火种,“腾”地一下重新燃起!虽然依旧冰冷,却多了一种绝境逢生的、令人心颤的光芒!他紧握的拳头,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艰难地松开,掌心那几个月牙形的血痕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那混杂着灰尘、油烟和绝望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,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。
就在这时,传声管里又传来一阵节奏更快的敲击声!
老钟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,再次凝神细听。这一次,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,眼神锐利如刀,声音低沉而急促:“还有…南京…‘蝮蛇’…名单上的血债…查清了几个…其中一个…是‘百灵鸟’…小顾!顾秀兰!她…她没扛住狗刑…在老虎桥…没了…临死前…用血在墙上写了…写了‘钥匙…断’…三个字…” 老钟的声音哽咽了,带着滔天的恨意,“狗…把她…把她吊在城门口…示众…”
“百灵鸟”顾秀兰!一个只有十七岁、在金陵女大读书、负责外围学生联络的年轻同志!她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纯净,歌声如同百灵鸟般动听。李岸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张青春洋溢、充满希望的笑脸,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…而现在…她的名字被列在血腥的名单上,她的身体被悬挂在冰冷的城门…她的血,写下了对叛徒最悲愤的控诉!
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灶坡间,瞬间再次被浓重的、令人窒息的悲怆和冰冷的杀意所笼罩!那“钥匙…断”三个血字,如同烧红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