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止一道目光透过门缝在审视自己。他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，腋下的画轴仿佛有千斤重。`1.5\1′x_s.w\.,c,o~m?终于，大门沉重地“吱呀”一声，向内打开一条缝。一个穿着灰色短褂、下人模样的老者探出身，面无表情：“陈先生？请跟我来。老爷正在会客。”

穿过一道影壁，眼前豁然开朗。典型的江南园林式院落，假山玲珑，水池清澈，几株晚开的桂花散发着甜腻的香气。正厅灯火通明，丝竹之声更清晰了，还夹杂着男人高谈阔论和女人娇媚的笑声。

下人引着陈默绕过正厅喧闹的回廊，来到侧面一间更为雅致的花厅。厅内暖意融融，红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，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、玉器。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草、茶香和淡淡脂粉混合的气息。

花厅里坐着七八个人。主位上，一个年约五旬、身穿团花绸缎长袍、体态微胖、面皮白净的男人，正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，含笑看着厅中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子在唱评弹。此人正是赵介人。他旁边坐着几个穿着中山装或绸缎马褂的男人，神态各异，有的专注听曲，有的低声交谈，有的则眼神飘忽地打量着唱曲的女子，显然都是中统的大小头目。厅角，一个琴师在安静地伴奏。

陈默的出现，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，打破了花厅里慵懒的氛围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穿着半旧长衫、面容清俊却带着明显局促的年轻人身上。唱曲的女子声音也微微一顿。

赵介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。他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“表外甥”没什么印象，更谈不上热情。

引路的下人上前一步，躬身道：“老爷，这位陈默陈先生到了，说是您的表外甥，从余姚来。”

陈默连忙上前两步，对着赵介人深深一揖到底，姿态放得极低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哽咽：“表舅！不肖外甥陈默，陈思齐，给您请安了！家父……家父临终前，一首念叨着您……说上海还有您这门至亲……让侄儿……实在过不下去了，来……来寻条活路……” 他抬起头时，眼圈竟真的有些发红（一半是紧张，一半是强逼出来的情绪），将一个家道中落、走投无路、满怀希冀又饱含辛酸的年轻人形象，演绎得入木三分。

赵介人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，眯着眼睛，仔细打量着陈默。厅内其他客人也停止了交谈，目光在赵介人和陈默之间逡巡，带着好奇和玩味。

“陈默……陈思齐？”赵介人似乎在记忆深处挖掘，半晌，才恍然般“哦”了一声，语气依旧疏离，“你是……文彬兄的儿子？唉，一晃这么多年……都这么大了。坐吧。”他随意指了指下首一张空着的红木圆凳，态度不冷不热，显然对这个“穷亲戚”兴趣缺缺。

陈默依言坐下，腰背挺首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，那卷蓝布包袱则小心翼翼地搁在脚边。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审视的、带着优越感甚至轻蔑的目光，如同细针扎在皮肤上。他垂下眼睑，努力扮演着“陈思齐”应有的拘谨和不安，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如何打开局面。

评弹继续，但气氛己不如之前融洽。赵介人显然觉得被这个穷亲戚扫了雅兴，兴致缺缺地端起茶杯。一个坐在赵介人下首、满脸横肉、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的汉子（行动队副队长王彪，化名）斜睨着陈默，嗤笑一声，声音不大不小，刚好能让全场听见：“赵科长，您这亲戚……看着倒是个读书人的坯子。这年头，读书顶个屁用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，还不如跟我们兄弟去抓几个共党，换点赏钱实在！哈哈！” 他粗鄙的笑声在花厅里回荡，引得其他几个头目也跟着哄笑起来。

陈默的脸瞬间涨红，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，指节发白。羞辱感如同火焰灼烧！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头怒视。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钟怀远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：“记住你是谁！记住‘他’该有的反应！” 他猛地咬住舌尖，剧痛让他瞬间清醒！愤怒被强行压下，转化为一种混合着巨大屈辱、难堪和强忍悲愤的复杂表情。他深深地低下头，肩膀微微颤抖，嘴唇翕动着，似乎想辩解什么，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，将那文人的酸楚和无力感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这无声的反应，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能体现一个落魄书生的处境。赵介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，瞥了王彪一眼，虽然没说什么，但眼神里掠过一丝对粗鄙下属的不满。他放下茶杯，目光扫过陈默脚边的蓝布包袱，似乎想转移话题，随口问道：“思齐啊，听说你留过东洋？学的什么？现在……在做什么营生？”